我紧紧地闭着嘴巴，不肯再喝他喂至嘴边的药。
求生不行，寻死总是简单得多。
6
整日昏昏沉沉，分不清现实和梦境。
我好似听到了明衍的哀求和哭声。
“小叶子，叶丹，求求你，求求你赶紧醒过来好不好？”
我好似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他这么关怀我的声音了。
小时候第一次被取心头血，年幼经不住疼，昏死在自己的院落中，无人问津。
我以为自己会死掉，是偷着找我玩的明衍救了我。
他吃力地背着我，去障地寻找疗伤的圣药。
“阿衍，你走吧！我没关系的！”
他紧紧抿着唇，执着地用衣带将我捆在背上。
“小叶子，我不会丢下你的，我一定能找到药，治好你！”
小小的他，在花界那片沼泽地走了很远，脚上腿上的皮都磨破了。
他终于找到了疗伤圣药，抱着我喜极而泣。
“小叶子，没事了，你没事了！”
“等以后我们长大了，我早早将你娶回天界，再也不让你受这等苦！”
那时，虽然无法摆脱母神的桎梏，但好歹还有明衍真心待我，日子还算有盼头。
我轻叹一口气，从沉睡中醒来。
明衍激动地抓着我的手，“小叶子，你醒了，太好了！”
“以后我不会再取你心头血了，我让医仙好好医治你，你别再这样了，我怕……”
他眼中的担忧不似作伪，但他曾给我的伤害也是真真切切。
我不知该如何再去相信他。
见我沉默，他讪讪地咧了咧唇。
“小叶子，你真的吓死我了！明明医仙说取心头血不碍事的，为何你突然就……”
我冷冷地看着他，难道还怀疑我装的不成？
“我不知道你伤得这么重，你放心，我已经找到治疗阿莹心疾的法子，以后不会再来取你心头血。”
不再受伤害，我明明应该高兴才是，但我却一点不开怀。
明衍倒也没计较我冷淡的态度，日日来我房中自言自语说着话。
晚间时分，又会紧紧抱着我，如同小时候那般，两个人缩在一起互相取暖。
或许是我奄奄一息的样子终于激起他内心的一丝怜悯，叶莹派人来找了他几次，他都闭门谢客。
他请了天宫最好的医仙出面，为我调理身子。
只是那个药。
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。
7
苦药入口，意料之外的疼痛忽至。
看不到光明听不到声音。
黑暗中如同有无数钢针刺穿我的身体和灵魂，又像有一把火炙烤着我的心，在绝望的深渊，无人能听到我凄惨的呼救。
疼痛在四肢百骸狂蹿，没有尽头没有未来。
胸口的激荡再也压不下去，一口鲜血出口我晕了过去。
意识渐渐回笼，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如同处于酷刑，无法触碰。
明衍死死按着我，额头的汗珠滴落我的脸颊。
“小叶子，怎么样了？”
我不明白，明明是调理身体的药，为何会比剜心还痛？
“医仙说这种药有奇效，能重塑你的奇经八脉，让你恢复如初！”
刚想出口的疑问梗在了喉咙。
明衍将我搂在怀中，声音从头顶传来，闷闷的，听着着实缥缈。
“小叶子，你再坚持坚持！”
“等熬过这一段时间，我们就会平平顺顺、长长久久！”
“我会对你好的，你要相信我！”
可，我该如何再去相信？
第一次相信你，我刨去半颗心，换取母神放我和你成亲，结果你却为了叶莹将我丢弃。
第二次相信你，你亲手拿着匕首，捅开我的心脏，取我心头血救叶莹。
明衍，你告诉我，我还能去信你吗？
身体依旧很虚弱，母神仙寿将至。
我和明衍回到花界时，并没有看到叶莹。
母神看着我一声华丽的装束，冷哼一声。
“你姐姐心疾未愈，如今还躺在房中，你竟然还有心情花枝招展，果然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！”
明衍脸上无波无澜，但紧拽着我的手却越来越用力，勒的我生疼。
酒至半酣，我实在受不了母神的冷眼，偷溜出门透口气。
却看到明衍站在花池边，素来冷峻不苟言笑的脸庞，如今薄唇轻勾，透露出无尽柔情。
而他的身边，却站在原本应躺床休息的叶莹。
“阿莹，你好好养身子！无论如何，我一定会治好你的心疾！”
“小叶子那边有我盯着呢，等她喝的药完全吸收，我会亲手取她的半颗心给你，这样你就不用再受心疾的折磨！”
8
我颤抖着转身，紧紧咬住嘴唇，眼泪一颗一颗滚落下来。
“以后不会再取你的心头血了。”
不是不取，是想连着我的整颗心拿走。
这些日子所有小心的伺候、温情的陪伴，都是谎言，都是欺骗。
我已经没了半颗心，若再被取走半颗，我会彻底灰飞烟灭。
明明已经死心，明明说好不再抱有期待，为何却要一次次心软，给他们一次次伤害自己的机会。
我任由伤心愤怒掌控着我，无路可走、无家可归。
我这一生像极了一场笑话。
不知不觉，竟然走到了诛仙台。
叶莹不知何时跟了上来。
“叶丹，你天生灵力旺盛又如何，现在还不是跟一条被人抛弃的狗一样！”
我愤恨地盯着她。
“你故意让我听到的？”
“叶莹，为什么，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？”
她本得意的脸瞬间变得楚楚可怜。
“妹妹，我不是故意的，我也不想，求求你……”
她突然拽住了我的手，冰凉的触感如同被毒蛇盯上的感觉。
我轻轻一甩，试图将她的手甩开。
她却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向诛仙台下面飘去。
我还在怔愣之际，母神如同一头护崽的母狼，冲过来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。
「你姐姐刚好，你就将她推下诛仙台，你怎么这么恶毒！」
身边一阵风，明衍奋不顾身也跳下了诛仙台。
良久，他浑身是血，将叶莹紧紧抱在怀中爬了上来。
叶莹可怜兮兮拽着他的前襟，将头深深埋进他怀中。
“阿衍，丹丹不是故意的。她只是痛恨我要了她心头血而已。”
“这本就是我欠她的，你别生气。”
明衍一脸失望，冰冷地看着我。
“叶丹，以前我只认为你天生善妒，没想到你这么恶毒！”
“阿莹是你亲姐姐，不是你仇人，你怎么下得去手！”
我仰头望了望天空，是啊，我不是你们仇人，你们为何就是不放过我！
我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。
“明衍，将我耍得团团转，你是不是很开心很得意？”
9
错愕的神色一闪而过，他很快恢复了淡定和从容。
“你知道了也好。医仙说了，只要你配合吃药，等药效发挥取你的半颗心给阿莹，她的心疾就会痊愈。”
“小叶子，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！你也不想以后日日被取心头血对不对？”
他们对我百般折磨，还要冠上为我好的名头，真是虚伪。
“明衍，你可知，为了跟你成婚，我已经刨给了她半颗心！”
明衍似未料到这种情形，脸上有瞬间的茫然和惊讶。
叶莹柔柔弱弱低声啜泣。
“丹丹，你不乐意为我刨心我可以理解，但你为何却要撒谎？”
“如果你真的为我刨心，我的身体怎会没有半分起色？”
因为，她本身就是装病啊！
幼时剜心太痛，但一想到她是我一母同胞的姐姐，我也就默默忍耐下来。
只是一次偶然的机会，我却听到贴身伺候她的仙娥说她的病都是装的。
“对，我就是装的，那又如何？”
“谁让你天生灵力充沛，我要是不装病，他们眼中哪还会有我的存在？”
我以为母神是被她蒙蔽，满怀希望去申诉。
虽然已经过了几万年，但我还记得母神当时的表情。
她看我的眼神中透露出了冷漠、厌恶，甚至憎恶。
“你分明是不想看到阿莹好起来，小小年纪满口谎言，真是让人恶心！”
我不知我到底犯了什么错，让母神如此厌恶我，或许我的出生本就是原罪吧！
从此叶莹变本加厉，稍不如意就心口疼，我就不得不承受剜心之痛。
我将此秘密告诉明衍，他愤愤不平，说要替我好好教训叶莹。
但他却在替我讨公道的路上，喜欢上了她。
听到叶莹的话，明衍脸上瞬间乌云密布。
“叶丹，枉我还处处觉得亏待你，想不到你的谎言张口就来！”
“你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！”
“跟我回去，好好吃药！届时只要你刨半颗心给阿莹，我可以既往不咎，保你太子妃之位不动。”
9
“你以为我在乎那个虚无缥缈的太子妃之位？”
我呵呵冷笑起来，心痛到极致只剩下麻木。
我在乎的只是那个关心我、体贴我、从未想过放弃我的明衍。
如今，连最后疼惜我的人也倒向了叶莹。
我倔强地仰起脸，一改往日温顺的模样，话出口已是一片冰冷。
“母神，叶莹先天体弱，只能说你孕育失败，与我何干？”
“你们无法面对自己的错误，却将所有责任推脱到我的身上！承认自己的失败和懦弱很难吗？”
“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我的母神，可这么多年，我喜欢吃什么、喜欢什么物件，你知道吗？”
“你不知道，你的眼中从来只有叶莹。可母神，我不是你的女儿吗？”
“三万多年日日心头血，半颗玲玲心，母神，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痛，也会生不如死？”
母神似乎未料到一向温顺的我会如此大放厥词，怔愣在原地。
而我，已转身看着抱在一起的明衍和叶莹。
“明衍，虽然嫁给你是我的夙愿，但我从来没逼迫你必须娶我。”
“如果你喜欢叶莹，大可以禀明天帝，光明正大娶她回家。”
明衍的眼中黑云翻滚，看不清里面的情绪。
“小叶子，不是你想的那样……”
疼痛蔓延全身，我苦笑地摇了摇头。
“不重要了，明衍，你喜欢谁你爱谁，都不重要了。”
每一秒都是煎熬，心口绞痛，胸中气血如同决堤的洪水，直冲而来。
我控制不住呕出了一大口黑血。
黑血滴落我的衣衫，氤氲出妖娆的形状，我想我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，如此不堪。
我平静地扫过面前这一群我所谓的亲人，带着决绝和奋不顾身。
“所以，我欠你们所有人，我该死！”
“所以，是不是只要我死了，就不再欠你们什么了？”
“我去死，好不好，我现在就去死！”
“求你们，不要再脏了我的轮回路！”
我转身，毫不犹豫跳下了诛仙台。
身后传来凄厉的叫喊。
“小叶子……”
“叶丹……”
真是好笑，临到死，竟然还妄想他们会愧疚、会心痛。
真是个痴儿。
凌冽的庚风如同利刃，一刀一刀凌迟着我。
无孔不入的窒息和疼痛，放弃吧，叶丹！
我放弃了挣扎。
死亡与日日剜心之痛相比，并没想象的那么可怕。
10
醒来时，四处被温柔的水包围着，如同在母胎中一般。
“花儿开了，花儿开了！”
“快，快去告诉姜公子！”
环顾四周，方才发觉我变回了一株睡莲，正被一个小仙娥小心地伺候着。
“花儿总算开了，姜公子总算可以开颜了！”
“这下好了，姜公子不必再四处找寻仙药灌溉这株娇贵的小花！”
我看着周围叽叽喳喳的仙娥们，心中一片茫然。
一会一个矜贵的公子执杖而来，捧着我用手细细摩挲。
可惜了，竟然是个瞎子。
“可惜，可惜，好好一株睡莲，怎么花刚开就出现颓势。”
“莫怕莫怕，我来好好医治医治。”
他将我端至他的房中，日日小心灌溉呵护，数不清的灵丹妙药倒入水中，滋养着我破败的身体。
姜公子，叫姜极。
我不知他是何方神圣，经常看到各界仙兽纷纷来拜访，均被拒之门外。
他日日精心照料我，我日日安心陪伴他。
一人一花，倒也岁月静好。
再次化形那天，外面下了一整夜的雪。
对于我的出现，姜极好似并没有很意外，他虽看不见，却准确无误轻轻地将狐裘笼在我的身上。
还将一个手炉塞在我的手中。
“抱着吧！好不容易养回来，别回头又生病了！”
说话自然熟稔，仿佛很久不见的老朋友或者亲人一般。
他没问我的过去，我就这样住了下来。
姜极待我顶好，命人给我安排了新的房间，裁剪了新的衣衫，处处熨帖到位。
我不好意思白吃白住，主动负责整理他的书房。
他倒也没拒绝，我们仿佛经久未见的老朋友一般，默契非常。
阳光从窗棂洒进来，暖洋洋的，让人禁不住沉溺。
他闲暇时会给我讲凡人世间江南的雨、塞北的风、高耸的山、宽阔的海。
每每此时，我都会盯着他俊美的侧颜，愣愣出神。
“阿颜，你是不是又在发呆？”
他赐我新的名字，予我新的生命。
他的眼睛看不见，却总能准确无误抓到我的小辫子，随即无奈又宠溺地将剥好的烤栗子放在我的手边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，后来有一天，小童来报。
“天界太子明衍和花界叶莹帝姬求见！”
姜极皱着眉头，“他们来做什么？”
听到来者的姓名，我有瞬间的愣神，总觉得似曾相识。
“明衍？叶莹？”
“我以前见过他们吗？怎么好似有点熟悉？”
自从醒来后，我好似丢失了一段记忆，忘记了自己的曾经。
“当然见过！”姜极伸着胳膊，任由我给他系上大氅。
“明衍是天界太子，和花界帝姬从小订亲，你作为一个小小的莲花精，肯定见过你们的准姑爷！”
他说的我却一点印象没有，只心口闷闷的异常难受。
他走后，我在书房等了他很久，也没等到姜极回来。
我自己待着无聊，又好奇起那让人感觉好似见过的名字，自己悄悄前往了会客楼。